Ⅰ
夜行
东部之旅在台东站结束，我和伙伴将自行车搬上火车，从台东乘坐列车直达台湾第二大城市高雄。晚上逛了六合夜市，次日白天打卡国立科技工艺博物馆后，继续骑行，驶向下一个目的地——台南。
相较白日骑车，夜间的好处在于不必做防晒，以及无需担心晒伤，但缺点更加明显：不安全。为节省时间抄的小路上灯光十分昏暗，基本全靠挂在车把手的手电筒提供前方照明。周遭皆是漆黑，前方晦明难辨，我们的心情不再悠哉，又因路况不敢贸然加速。怀着忐忑的心情前进，导航提示抵达台南时，不禁长出一口气，同时暗自发誓再也不要搞这种危险操作。
接下来就是抵达目的地的常规行程：穿过纵横交织的城市路网，找到订好的民宿，行李放下。搜索夜市，出门觅食去也！
才走出几十米，便看见某条街上散发的光芒璀璨得过分。我和伙伴对视一眼，凑上前去，机缘巧合地撞见一场年时才有的盛会。
Ⅱ
府城普济灯会
© YuHui Lin
位于台南中西区的普济殿于明永历年间建造，主祀观音菩萨、池府王爷，是全台最早的王爷庙。百年风霜中，它历经多次重建，仍旧保留古色古香的韵味。
2012年，随着缤纷灯光照亮普济殿外的砖墙，这里举办的“花灯彩绘比赛”正式开拉开帷幕。而后花灯知名度逐渐远播，更曾被网友票选为“全台春节必看灯会之一”。每一年春节至元宵期间举行的灯会，便成为花灯彩绘比赛的成果展示。参与者遍及黄发垂髫，人们将自己的故事转为上千颗色彩缤纷的花灯，夜幕降临时分，由创意灯海妆点普济殿庙埕及邻近街巷。
我们穿行其中，被熙熙攘攘的人流、以及璀璨喧嚣所环绕，却并不觉得吵闹。仿佛走过一条跨越时空的长廊，离开台东无拘无束的山野自然，走向台南的古旧人间。
Ⅲ
灯市溯古
灯市的创意并非来自当代，其实自古有之。唐代始，民间便有正月十五夜张灯的习俗。明人刘侗和于奕正所撰的《帝京景物略·灯市》一文中载：“张灯之始上元，初唐也，睿宗景云二年正月望日，胡人婆陀请燃千灯，帝御安福门纵观。”其中的“上元”，就是元宵节。至宋代，灯市规模臻于极盛，“理宗淳祐三年，请预放元宵，自十三日起，巷陌桥道，皆编竹张灯。”时长也增加为六日。开市之时，省直之商旅，夷蛮闽貊之珍异，三代八朝之骨董，五等四民之服用物，皆集于此。百姓游走其间，购物赏灯。怀着心事的迁客骚人亦漫步灯市，将思绪万千化作诗句。
于辛弃疾，灯市是东风夜放花千树、宝马雕车香满路的奢靡，可他穿行其中，只为阑珊处那人苦苦寻觅；于欧阳修，灯市是前年花市如昼、人约黄昏、月上柳枝的浪漫，却在次年化作灯月依旧人不复，物是人非的哀伤；今日，当我们隔着千年时空再度漫步在灯火辉煌下，所见自然与古时相异。
© YuHui Lin
Ⅳ
台湾之源
普济府城灯会以赏灯为主，摊贩不多，但沿途可见饲主把家中爱犬拎上街头排排坐，惹得看客纷纷拍照；还有市民将巧思化为实干，以两面镜子的光线折射营造出人置身灯火的奇景，为游人合影留念。更多时候，我们抬头望向漫天花灯，看灯面色彩斑斓的绘画，想这大抵正是人间所赋予的烟火气。台南的千人千景，并不逊色于自然的万紫千红。
——不知百年前，人们踏进灯市时，怀着何种心境？
台南市，是台湾的发祥地。1661年郑成功来台驱荷后，在台南开府设治，屯垦拓殖，励精图治。当时中国大陆已有居民和商人纷至沓来，台南的规模由此奠定。1683年，清朝在台南设台湾府为全台首府。中法战争后，认识到台湾地位重要性的清政府开始筹办建省事宜。光绪十一年，左宗棠上疏请设台湾巡抚，在台湾建立独立行省，经清政府廷议获得批准。同年10月12日，清政府正式建立台湾省。台湾建省后，遂改台湾府为台南府。直至十九世纪末，台南一直是台湾政治经济文化重心，因而古迹名胜繁多，称为文化古都，闻名全台。
次日白天，我们决定暂别骑行，以徒步的方式在台南追溯历史的踪迹。台南寻古，从探访一座历史建筑开始。
Ⅴ
赤崁楼的故事
© Koichi Funaki
赤崁楼最早由荷兰人建造，原称普罗民遮城，音译自荷文“Provintia”，为“永恒”之意。荷兰殖民时期起，以之为台南的行政中心。
公元1661年，郑成功粉碎殖民者的美梦，收复台湾。他将赤崁楼定为“东都明京”，改普罗民遮城为承天府治，将备受摧折的宝岛揽入祖国的怀抱。郑公早逝，其子孙与军师继续治理台湾，开展诸多建设经营。如改进高山族农业，兴工商、发展贸易，引进大陆明制与科举制度，建台南孔庙、设学堂等。
昔年台江尚未淤塞，古人结束一日忙碌，立于窗前远眺，只见东海的滚滚浪涛直达赤崁楼下，拍岸惊涛卷起夕阳，便是台湾八景之一的“赤崁夕照”。潮起潮落，百年时光如弹指。礁石不觉星移斗转，凡人才知月落日升。
1874年，日本人想扩大用武力侵台，当时清朝廷大臣沈葆桢奉旨来台抗倭。当年5月1日，沈葆桢由大陆马尾乘船出发，当时海上本该风起浪涌，不是适合航行的天气，可沈葆桢船队却一路平安地抵达。沈葆桢觉得这般运气缘因海神保佑，便请奏光绪皇帝准建海神庙。
现在的海神庙作为台南市文物陈列馆对外开放，内部陈列赤崁楼相关文史资料。斯人已远，万幸留下这风雨飘摇中未曾损毁消亡的一座楼宇，供后人瞻仰凭吊。
Ⅵ
探访赤崁楼
© Avarice Sinner
我们在阳光灿烂的晴日造访，不见旧时厚重的压城黑云。园内面积并不大，但可供参观的内容十分丰富。
我们先跟随导览指示牌经过庭园、一字排开的赑屃御碑、古堡残迹、文昌阁、红毛井。再拾级而上，沿木阶梯行至海神庙二楼，望向橙色瓦片、地砖，以及周围老街。荷兰人、日本人、清人……来自欧洲海洋文明、东西方融合下的近代文化、古老的东方华夏文明在这里轮番登场，似乎谁都想留下途径的印迹，占有的证明。
可建筑仅仅是代表文化的符号，若文化本身并未被崭新的土地接纳，再奢华的雕梁画栋，也终究会在风霜中化作残垣断壁。但赤崁楼没有。
修建至今，赤崁楼几经翻修，建筑早已融合了多时代的多种风格，其实是普罗民遮城残迹，以及海神庙、 文昌阁的混合体。它曾是全台号令中心，见证台湾政权的更迭和历史沧桑，感受过东西方文明碰撞相融。一砖一瓦，都有说不完的故事，凝聚着民族的兴衰荣辱。
怀古之余，我与好友漫步园中，偶遇有趣的发现。只见道路旁竖着两张易拉宝，展示两种极具特色的“台南史迹限定”——印着手持啤酒罐的郑成功像，配上对话框“成功好滋味”的成功啤酒；与包装印着孔圣人语“读书要多用点心！”，号称“全国制霸，全台首学”的……至圣点心面。不禁莞尔。负载的过往征战、名将圣人，似乎刹那从历史长河中跃然，跨越尘土飞扬的岁月，依托底蕴与民族精神，成为今人身侧独特的文化符号，焕发出新的生机。
如今的赤崁楼并不孤单。作为赤崁文化园区的一部分，它与周边的祀典武庙、郑成功祖庙、大天后宫等古迹，共同组成了台南的文化符号、历史象征。历史不会被忘记、也未曾褪色。正如台南，由街道巷陌串联的古往今来。
Ⅶ
台南老街，一所李安待过的影院
手绘海报
留给台南的白日，我们继续放慢脚步，置身于老街的车水马龙，探访期间散落的诸多建筑。途径全美戏院，若非伙伴眼尖被海报吸引停下脚步，我们险些错过。这是李安导演与电影的结缘之地，也是台湾最后一家仍在使用手绘电影海报的老字号剧院。
现在老板继续戏院经营，大抵是抱持着怀念的心情。但人总是健忘，戏院即使以李安当招牌，以怀旧当主题，也拉不住流失的人群。我与好友亦为快节奏旅途中的过客，在门口踟蹰许久，还是未能下定决心将两小时放在剧院里。转身离开时，心头难免涌上几分失落，也许来自遗憾、来自一家戏院的没落，或是一段再也抓不回的文化气息。
Ⅷ
台南老街，一个鬼怪横行的展览
台湾文学馆。 © Shou-Chi Lin
而在现有的诸多记录和表现载体中，还有一种已经存在了千年之久，至今仍未断绝。那就是，文字。可惜，当下世界闪烁着纷繁夺目的万紫千红，网络信息铺天盖地，人们越来越少阅读纸质书籍，逐渐放弃白纸黑字组成的文本世界。
在台南接头，我们发现了一座奇妙的建筑，被“古迹再利用”，原身日治时期台南州厅、台南市政府所在的国家台湾文学馆。它赋予旧时建筑全新的灵魂，正如我们步入文学馆时，馆内正在举行的《魔幻鲲岛，妖鬼奇谭：台湾鬼怪文学特展》，以另一种形式重构了文本，赋予文字新的生命力。展览例举了不同类型的鬼怪，水底的、森林的、诱拐孩子的、吃人的……现实中不可见的魑魅魍魉，在影像、声音、游戏等元素的辅助下，从平面、静态的文字描述中被立体化，展现成图片、动画，有了模样、动作，从书本中走到看客身边。虎姑婆、林投女、厄运鸟，哪一个妖怪背后，不是一个心酸的故事呢？他们在世的时候受了很多的委屈，所以才会这样不甘心。
文学馆内景。© Crystal Dawn
通俗生动之外，特展并未放弃文学的严肃性，从社会学、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了妖魔鬼怪、所谓驱使魔物之物的诞生缘由及本质。最后阐述意义：透过鬼怪可以一窥先民的文化 、生活处境、 思考方式，甚至是集体记忆。特展的设置由浅入深，动静结合，能娱乐儿童收获快乐，亦能引成人思索。它既是场奇妙生动的体验，又或许在不经意间播撒下阅读的种子。
文学馆外车水马龙，馆内却以书本营造出一方净土。漫步其中的游览者渐渐沉淀了浮躁，耐心阅读、感受，重拾起纸质文字的魅力，似乎也能算得一种对过往的追溯。
Ⅸ
年年岁岁
© YuHui Lin
不觉已夕阳西下，闭馆时间到，我们意犹未尽地离开。走出馆外，又发现文学馆的动人细节。石质围墙护栏的方寸，居然也设“台湾女作家诗文展”。
我与伙伴沿街走一路，采撷几句掉落的诗歌，譬如一首石中英的《侠少》。“著鞭骏马疾如鸦，英气昂昂不顾家。最是豪怀湖海客，凌云破浪岂钦夸。”——于是感慨，无关性别，文采英气，人皆有之。
我们置身台南老街，任由思绪驰骋在漫天暮色里，回看回想今日的见闻与所获。不知在二十一世纪的深夜，赤崁楼上，是否仍有一抹幽魂于都市喧嚣中听潮，由海峡西望亘古不变的月色，缅怀往昔的某段峥嵘。
编辑：FF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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